顾惜朝心中一惊,想甩开却挣脱不得,感到右腕一线灼热沿三焦经向上升去,起初还比较快速,及至手肘附近便越来越慢,最终停滞,忍不住苦笑起来。
如果有用,会等到今天都不说么?
晚晴毕竟是丞相的女儿,留下的医书中有不少皇家秘典,他一一翻遍,比寻常名医知道得更清楚。黯然性属阴寒,而他内力本就偏于阴柔,为练九幽的魔功服下的药粉更是至阴。正是有了修炼魔功的底子,才勉强将毒性引入檀中,暂时不致发作。可这么一来,将那本不会即刻进入中枢的毒物压入要害,等于饮鸩止渴,不仅平白多了皮肉之苦,且稍有松懈就会一败涂地。
——当然比起毒发要强上太多。
若能长期静养调息,或许还能多撑些时日,但他四处奔波,药性免不了散发,内力自然持续削减。方才一掌制服姜祀,再运力抛出阵去,寒意顿时如脱缰的野马涌向四肢,仿佛体内钉进了无数冰刃,别说动一下手指的艰难,就是缺乏知觉的指甲和头发,都似乎疼得要挤出血来。
最后一次……
哄骗赵佶写下圣旨的时候,他一直在想,这是最后一次,今后就再也不用了。
——任九现神龙有再大本事,又怎能逼住这已与他血脉化为一体的毒?
杂念纷至沓来,心中愈感躁郁,脱口道:
“大当家,若这关过不去,你恨不……恨我?”
才出口就后悔,想转成调侃的语气,声音却细如呓语。
不甘心,
到此为止,
真,的,不,甘,心!
戚少商此刻正焦头烂额,还道他在自言自语,待回味片刻辨清了内容,心头大震,险些真气走岔,蓦地松了手。
学武之人都知道,内息在十二经脉中流转,当是再自然不过,可将内力注入顾惜朝体内,才发现他经脉中布满了逆向而行的寒流,左冲右撞,毫无规律,往往迎面遇上,送去的气息便如泥牛入海,刹时烟消云散。
他也算见识广博,哪见过体内这样倒行逆施,残云乱卷,还言笑正常的情形?
……正常?
不。
他哪里正常?
正常的顾惜朝会问这样多余的问题?
会靠在他人身上,任凭摆布?
没错,
——恨。
怎会不恨。
但戚少商又不是傻子,恨的岂能是他?
依他的性子,宁可孤独而死,也不肯在人前露出一点脆弱,怎会毫不挣扎。
毒性发作,内息混乱,所以也无力再坚持么?
想起过去中了箱子燕的痛苦,心中也如他体内的乱流,不知是什么滋味。
原来看着历史重演的,不仅仅一个人。
希望光阴倒流的,
也不仅仅一个人。
于是扶着肩,定定地看到那双深黑的眼眸深处,
“当然恨,你炸了我的房间,还没给个让人信服的交代。”
顾惜朝闻言,嘴角牵了一下,
“有很多……话……回头再……”
说。
那字终于没有出口,却重重敲在戚少商心中。
你就那么想救我?
每个人都做过错事,没错过的除非初生婴儿。
每个人都为自己的过失后悔过,平凡的人过失较少,例如说错话,误会人,吃错药,走错路,而权力大的人过失也就更大,例如判错案子,选错官员,因子虚乌有的理由诛杀忠良,甚至发起一场错误的战争。
悔需要知错,所以不是每个人都懂得悔——皇帝们即使亡国灭朝也不见得会悔,他们认为自己的罪恶全是天经地义。
但有悔的人一定都很痛苦,而且寂寞。
其实悔本就是一种极寂寞的心情,或无人可以共说,或不愿与人共说。
戚少商有悔,不愿出口。他甚至不愿意后悔,宁可用行动来弥补,于是他常常让自己忙得连喝盏茶的时间都没有——纵然在别人眼里,那些悔其实根本就不必他来弥补。
然而他终究是人不是神,当然没有办法弥补所有,所以不管多么成功,得到多少赞誉,只要一有闲暇,他仍旧会发现自己在偷偷地悔。
尤其当遇到力所不能及的事情,悔就会排山倒海地压过来,而且不仅仅悔,还觉得自己很失败,连悔都摆脱不了。
然后就有了寂寞,如影随形的寂寞,无人倾诉的寂寞。
谁都知道后悔无用,谁能说自己绝对无悔?
可是,悔的人却罕有能意识到,换个角度看,悔也是一种值得高兴的权力。
点倒了赵佶,顾惜朝有些恍惚。不是因为冰冷的身体被灼热夺走了力量,而是他实在无法确定自己现在做的究竟是对是错,又或者怎样才最好。
想要的东西到手,却反而什么都不想要了。
这种犹豫不定的情况,已经很多年不曾出现过。
——惜朝,你要记得,后悔和犹豫都是尚有余裕者的特权。
这句话,对得让人心酸。
苦水铺的规则很简单:被排挤之前排挤,被背叛之前背叛,被利用之前利用……先手才能胜利。时刻面临危机,谁还有时间后悔和犹豫?
只因为是贱籍,每个人都能兴高采烈地否定其一切成果,并且被轻易拿走占用。所以绝对不要让人抓住弱点,绝对不要让人知道还有多少筹码可用。
因此,他无悔——并非无错,而是无悔。
但悔就是悔,不管怎样忽视怎样否定,越接近戚少商,就越希望时间能够倒流,可以改变已成定局的过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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